小舅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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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的爱情》是作者飞鸟蓝天创作的网络短篇小说,现已完成。未出版。

  • 中文名 小舅的爱情
  • 作者 飞鸟蓝天
  • 作品类型 短篇小说
  • 作品状态 已完成

作品概娘渐

  作者:飞鸟蓝迅阻校待图缺名啊

  作品类型:短篇小说

  作来自品状态:已完成

作品内容

  我菜丝元春何游硫座再常们当中,真有谁对爱情了解什么吗

  -----雷蒙德.卡佛

  连续剧让我结结实实地想起了我的小舅,想起那个已经远去但是很难褪色的1980年代。那时候我的小舅像剧中的杜志民一样颇受车间女工(尤其漂亮女工)欢迎,虽然我知道我的同行――《爱情20年》的编剧及原著小说作者孙春平故意将杜志民这个角色拔高了不少(比如,他帅气、上进,最终考上大学,并顺利下海经商成为让人艳始门听羡的有钱人),而我的小舅分早响广话移哪,年轻的时候却是其貌不扬360百科,体格清瘦,在我10岁左右的杀充见析少年时代,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漂亮女工喜欢他。

  同冷短绝扬显劳刘回忆小舅的点点滴滴是吃力不讨修型军好的事情,但我的记忆始终有一个角落把那段光阴(或许是小舅一生中最辉煌的光伟令所矛绍束天全月阴)珍藏起来。当我试图把那些片力输空美判功断逐一清理变成文字,它们自然而然从我的内心深处滑刚答承动培缓缓涌出,很快在我32岁的眼前展开,让我看到一个完整、真实而又极其陌生的小舅。

气照和齐  不得不承认,小舅始终是我崇拜的却又无法解读的男人之一。

  1980年代的小舅在昆明东郊杨林镇一个油库工作,确切说那里是一个规模不大但五藏齐全的小工厂。小舅是厂里手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铣床工。我概最掌迫印互每年暑假、寒假都要到小舅那里呆个十天半月;我经常去他们车间,那种油腻腻的气息和机床的吭哧碰撞声让我记忆犹新,尤其小舅和他的工友们能把庞大的机器驯服得温驯伏贴常常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呆在高大机床下面的小舅像个神奇的魔术师,能迅速变出各种各样的小零件。

  那年暑假最让惊讶拿仅笔传创川耐富还拉的事情是,当我安安静静地呆坐在他车间的小板凳上听他讲述梅超风晚害反观伤和郭靖的故事,他居然给我车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小刀,一把货真价实、刀锋闪亮的刀。我站起身来。小舅把它拿到水盆里淬火,最后把它举到我的眼前。我们可以用他削水果。小舅说。这把小刀在希足守代热导配象同很煤他手里精光四射。你希望给它弄一个什么样的刀把?他问我。我摇钢业向司摇头,因为吃惊而亢奋莫名。我想任何一种式样的刀把都很完美,只要它出自小舅之手。小舅笑笑,很快在车床上车出一只弯月状的刀柄,然后用砂纸细细梳理和打磨它,使它看起来几乎完美无暇、握上去光滑顺手。

  后来我们就用这把刀在他宿舍里给那些追求他的女工们削各种各样的水果。

  准确说,小舅是一个典型的好男人,一个类似《爱情20年》中靳勇之类没脾气的好男人,但他肯定比靳勇才华出众,除了活干得好,他还写一手好字,画一手好画,拉一手好二胡,收藏着不少好书,偶尔还能在电炉上给我们做一手好菜。更重要的是小舅还打一通好拳――习武练功在1980年代就像今天的年轻人热衷砸迪泡吧一样平常,小舅和他的工友们受金庸古龙毒害太深,每周至少花两个晚上在厂房后面的草坪上演练拳脚。我跟随小舅去过几次"练武场",他的一帮工友在草坪上散开,拳打脚踢,哼哼哈哈,就像一帮少林寺弟子在黑暗中忙得不亦乐乎。我曾亲眼目睹小舅助跑四五步之后犹如猎豹般施展他的前空翻绝活,一道瘦小的身影疾如闪电,身体瞬间完成360度空中转体后稳稳当当踩在草坪上,然后一个马步扎在地上,两手攥拳笔直向前,两眼坚毅地凝视着遥远的夜空,仿佛一时间由于豪气万丈而灵魂出壳。旁边的工友会给他鼓掌叫好,让他再来一个……

  小舅的第一个女朋友马扬就是在一天深夜出现在练武场的。当时她就呆在草地边缘的暗影里,直到月光把那里照得一片雪亮,我才看清她那身漂亮的白衬衫。她梳一根粗大的麻花辫,面部轮廓秀美圆润。我当然在小舅车间见过她,她和小舅之间距离三个车床。现在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热情了。她呆在角落里,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小舅。后来我看见小舅穿过几个练得正欢的年轻人走向她,他对她低声说着什么,我看见她摇摇头。看来是小舅劝她先回宿舍,但她不干。小舅只能走向我。让马阿姨带你回去吧。他说。我很快回来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果然,几个工友停下来,冲着小舅和马扬起哄。

  马扬羞涩地微笑着大步走向我,拽着我的手说,走吧,李果,我们先回去吧。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马扬健壮而秀美,我仍然记得她周身散发的香皂气息,它和路边的青草气息混杂起来,在夏天的月色中四处弥漫。

  实际上马扬并不像她看上去那样腼腆,她几乎每天都主动跑到小舅的单身宿舍,陪小舅写字,拉二胡,下跳棋。旦我记得马扬是一个安静内秀的好女人,她经常默默呆在小舅身边,长时间不说话,当小舅从一个项目过渡到另一个项目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帮助他打打下手,比如给他递来二胡,毛巾,热水,整理棋盘。她的眼中无疑流淌着羡慕和崇拜的微光,直到晚上九点半之后,直到小舅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她,你该走了,李果该上床睡觉了,她才恋恋不舍地向我们告辞。

  通常情况下,马扬很喜欢拉着我说话聊天。当小舅偶尔退场离开,她试图从我嘴里打听小舅对她的具体看法,但是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小舅从没跟我说过任何关于马扬的话,这使我无从判断他的立场。一天下午马扬在车间门口拦住正忙着捕蜻蜓的我,她拎了拎我的耳朵,蹲下身抱着我,问我能不能帮她一个忙。我记得马扬身上的香皂气息在阳光下飘散,她的温暖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李果,你必须帮我一个忙。她说,你问问你小舅,你这么问他:你什么时候把马阿姨介绍给外公外婆啊?就问这个。你懂我意思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我摇头的意思是马扬并不聪明,这些话何必找我这个10岁孩子转述呢,她直截了当问不就行了?马扬的脸微微一红,站起来,回到车间。小舅下班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他这个简单的问题。小舅看看我,愣了半天,摇摇头――他不准备让我回话,打算直接向马扬摊牌。当天晚上,马扬又来陪他拉二胡下棋,九点半的时候他说他送送她(也就是送到100米外的女工宿舍)。我早早躺下了,听收音机里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听到一半时小舅回来了,他板着脸。我问他谈得怎么样,他摇摇头,说这件事很复杂。

  复杂?我说。

  你快睡觉吧。他说。

  第二天我在车间里看见马扬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小舅经过她身边时她低着头,假装没看见。我知道他们之间出问题了。问题是小舅真打算失去那么贤惠内秀的马扬阿姨?下班之前我溜达到马扬身边,藏到小舅没法看到我的机床背后。马扬冲我吃力地笑笑。我问她:你们到底谈得怎么样?马扬摇摇头:我没想到,你小舅居然这么心狠。

  此后,这个漂亮的马扬仅仅来过两次小舅的单身宿舍。她飞快地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第二年暑假我再到小舅的工厂时,发现她已经和别的小伙子在一起,小舅说,他们就要结婚了。

  小舅对待马扬这个全车间公认的漂亮姑娘的态度成了一个永远的迷――他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但结果明明白白,小舅错过了一个好女人。当年的小舅让我无法解读。但这种困惑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其他女孩完全冲淡了,于是我这才明白小舅其实相当自信。或者说,小舅本人对爱情相当乐观,他知道一定还有更好的姑娘在后面等着他。

  第二个漂亮姑娘我真的忘了她叫什么,只记得她有一只微微上翘的漂亮鼻子。小舅和他的工友们都叫她翘鼻子。她和马扬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她身材苗条,脸庞娟秀,温文尔雅,写得一手好字――我至今仍然惊讶于小舅单位的工友们所具备的艺术才情,他们往往在物质匮乏的80年代中期保持着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大多喜欢寄情书画音乐文学丰富人生。翘鼻子是那一帮文艺青年中少见的色貌双全,当我察觉到她和小舅渐渐走近时我欣喜若狂,为小舅即将取得的更伟大的爱情胜利深感自豪。

  第一次接触翘鼻子是在小舅的宿舍。我正在临写黄自元的字帖,她跟在小舅身后走进来,小舅刚要介绍她给我认识,这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却大步走过来,将我手下的废报纸一把抢过去仔细打量我的字,她摇摇头,很不客气地拿起毛笔给我示范了一个大大的永字。我对此印象深刻。我仍然牢牢记得当时她那种莽撞的坚毅神态和舍我其谁的冷冷傲气。她的字果然很漂亮,骨架清晰,笔锋有力。她指着字帖告诉我应该如何起笔运笔落笔,怎样揣摩黄自元作为柳体入门书法的显著特征。我记得她最后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警告我,与其在黄自元身上浪费时间,不如直接从柳体入手,少走弯路。

  那天我大气不敢出。她和小舅在宿舍里高谈阔论文学、诗歌、书法,走之前又在我的废报纸上潇洒地写了几句唐诗,最后摸摸我的头,好好练,她说,将来当个大书法家。我们是没指望了。

  她走了之后我对小舅说,这个女人真骄傲啊。小舅哈哈大笑。

  翘鼻子不像马扬那样每天都来,相反,她和小舅若即若离――她和小舅不在同一车间,有时候在下班路上碰到她也刻意避开小舅;这种距离对我产生了难以言说的神秘感。有时候我远远看着这个苗条女人的背影时会突然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并不属于青山环绕、环境闭塞的油库工厂,她应该属于一个更高级的世界,比如昆明。这种感觉在一个周末晚上被印证了。那天小舅带着我,邀请翘鼻子前往昆明的艺术剧院看香港电影《白发魔女传》。我们从杨林搭乘一辆破破烂烂的班车,颠簸一个多小时后进入昆明。果然,在那些高楼大厦和宽阔街道的映衬之下,打扮得漂亮时尚的翘鼻子显得那么生机盎然。她一直面带微笑,在南屏街给我们买了冰淇淋和汽水。

  现在我根本无法回忆老版的任何细节,我只记得当时我坐在小舅身边,翘鼻子身上散发的独特清香掠过小舅向我袭来,让我恹恹欲睡――事实上我真的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趴在小舅背上。他们正走在前往我北郊的家的途中。我知道翘鼻子今天晚上肯定要在我家里过夜了。我睁开眼睛确定了方位之后又闭眼睡了,模糊听到这两个年轻人正在高谈阔论。小舅在向翘鼻子讲述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翘鼻子偶尔说点什么,偶尔笑出声来。他们走在一条笔直的陡坡上,这是前往我家的必经之路,路灯很快就在我们身后消退了,漆黑中小舅告诉她,就快到了,不用害怕。翘鼻子爽朗地说,有你这个武功高手在,我有什么好怕的?小舅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按亮,为翘鼻子照着脚下的路。后来我分明感觉到翘鼻子娇小的手伸过来,穿过小舅兜住我屁股的胳膊,牢牢拉住他。她贴我更近了,那股奇特的香味经久不散。他们不再说话,我能听到他们走上坡顶之后踩动脚下的竹叶发出的蟋嗦声。我感觉自己重新坠入梦境,我无法分辨现实和虚幻的边界。我知道小舅的打火机熄灭了,淡淡的月光穿过两侧的竹林在我眼前轻轻摇晃。

  我们是第二天上午10点多告别我的父母重新上路的――我的假期还早着呢,我还需要履行见证小舅崭新爱情的神圣职责。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回到杨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小舅盛情邀请翘鼻子来宿舍里一起做饭吃,她爽快答应了。那天他们做了几道拿手好菜:小舅拿手的香酥里脊、麻婆豆腐,翘鼻子的茄汁牛肉和白菜豆腐汤。两个年轻人还喝了一点红酒,直到十点多钟时小舅才把翘鼻子送回宿舍。

  至今我仍然认为翘鼻子是小舅所有女友中气质最高贵的一个。那个假期他们多好啊,我感到两个年轻人已经深深坠入爱河。我是带着一种极其满意的情绪结束我的暑假之旅重新回到昆明的,但在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小舅独自来到我家,告诉我和我的父母,他和翘鼻子吹了。

  吹了?我惊讶地看着他。

  吹了。他说。

  为什么?

  她要调走了。很可能回她的山东老家。

  小舅告诉我们,翘鼻子12岁那年从山东济南来到云南,现在,由于种种原因,她不得不回去。

  那你就跟她走。我说。

  这怎么可能。他说。

  那就让她留下来。

  他犹豫了。他咬咬嘴唇,没说话。

  翘鼻子果然走了。她永远离开了云南。而我的小舅,我认为他在一个关键时刻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居然没有对她进行挽留,哪怕是装装样子。多年以后,小舅的那段历史让我想起安东尼奥尼著名的《云上的日子》中一句经典台词:他突然放弃了,就因为他莫名其妙的自尊。

  现在我必须交代一个更重要的姑娘了,我本打算一开始就写她,但不知为什么把她搁到后面来了(或许在小说的开头我并没有太大的叙述把握),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她爱了小舅10多年。

  这个被称作小妖的姑娘同样是他工友,在我的记忆中,她是那种嗓门很大、气焰嚣张的小个子女人,瘦得能看到两根锁骨过分显眼地突出着,颈窝很深;她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男孩似的短发,喜欢穿一件男式淡蓝衬衫,大笑时经常露出一对尖锐漂亮的虎牙。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她是因为大笑才露出虎牙还是因为炫耀这对虎牙才热衷大笑。她的拜访总是很突然,经常让小舅措手不及。即使小舅在和马扬、翘鼻子交往的时候,她还是会大大咧咧走进来,旁若无人地坐到小舅的床沿上,三个人一起就某个话题聊半天,然后突然起身告辞――小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的加入不会让人感到尴尬,相反,她的亲和力完全来自她毫不做作的豪爽气派,她能吸引任何人跟着她的话题往下走。当她离开之后,我们所有的人――尤其我,总是怅然若失。

  她只在确定小舅的女友们不会出现时才呆得更久些。她不喜欢艺术,也不喜欢非要陪着小舅搞艺术。她的话题大多是厂里的凡人琐事,比如谁谁谁今天病了,被领导批了,闹了什么笑话。她的语言天赋和表达能力非常出色,她能在我们经常忽略的细枝末节中发现隐藏在事件深处的幽默和趣味,经常把小舅和我逗得哈哈大笑。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这应该是一个作家才具备的天赋异禀。

  小苹果。她这么称呼我。你应该说服你舅舅和我好。你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我说。

  傻瓜。她说。笑一笑十年少。你看你小舅笑得那么青春逼人。我能让你小舅长命百岁,你信不信?

  我始终搞不明白小舅为什么偏偏不喜欢她,即使在翘鼻子回山东之后他还是不给小妖机会――他从一开始就拒绝她。我非常纳闷。小妖丑吗?不,尽管算不上大美女,可清秀白皙,时间看久了自有味道,是个耐看型美女。她脾气不好吗?她可是厂里的团委主席。我看谁都喜欢她,包括她的情敌们。我曾经就这个问题严肃地质问小舅,他顾左右而言他。后来承认没感觉。现在,当我年过30之后,我终于明白小舅的没感觉实际上多么言不由衷――当一个女人的"气场"呈压倒性优势的时候,一个男人如果做了她男朋友很可能会觉得掉面子。其实我明白小舅是喜欢小妖的,但是他被他的出身、地位、年龄和一个文艺青年的自命清高牢牢捆住了手脚。这真是一个愚蠢的错误。

  团委主席小妖在一个黄昏来到小舅的单身宿舍。她在房门上响亮地敲了三下。能不能跟我去一趟杨林镇?她看着小舅。马上到中秋了,我想去买点发给大家过节的东西。她站在门口,一手拄着细腰。

  什么时候?小舅说。他居然没让她进来坐一坐。

  明天。小妖说。明天一早。

  小舅想了想,看看我。明天是星期天……他像是自言自语。我答应他了,我要带他去一趟后山水库。

  你可以下午去。

  我答应过他。他又看看我。

  那就算了。小妖脸上显出极其失望的神色,但她随即哈哈一笑。我一听就知道你骗我。你真以为我傻?

  小舅慌了。我没骗你,我真要带他去,都说了好几次。我准备带他去钓鱼。鱼杆都准备好了。

  我警告你,别带他下水游泳,那里淹死过多少人!她终于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听见没有,小苹果,你不能让你舅舅下水,你更不能下水。

  我聪明地点点头,尽管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小舅在撒谎――他什么时候答应过我明天要去一趟著名的后山水库呢?小妖突然低声质问小舅:带我一起去吧?怎么样,我给你们扛鱼杆拎东西。我们还可以在后山搞一次野炊,把你们钓上来的鱼烤得外焦里嫩。我这个团委会主席屈尊给你们当后勤部长,这么好的事情你还考虑什么呀?

  小舅沉默了。他挠挠头。

  你瞧你这副苦大仇深的熊样。小妖仍然在微笑。你以为我真有时间跟你们两个大男人瞎胡闹?我正事都忙不过来。改天你求求我吧,我再做考虑。

  她走了。小舅愣了半天。我认为小妖的提议值得考虑,但是小舅还是摇摇头。算了吧。他说。

  好在他言出必行,第二天一早率领我前往后山水库。我的记忆中清晰地镌刻着一条穿越山坡的羊肠小道,路边的青草满是露水。我们在芬芳的山林气息中追随着早晨清澈的霞光前进,在翻过两个小小的山头、穿过几片疏朗的树林之后抵达一个巨大的水库。这里的水面平滑如镜,它映照出那个夏天漂亮悠闲的白云,远处岸边鹭鸶的鸣叫在整个水库上空响亮地回荡,水面上浮动着薄博的晨雾,阳光刺透它的时候,小舅甩出鱼钩,我们安静地在岸边的石块上坐下来,耐心等待鱼儿上钩。我记得后山水库实在太安静了,静得让我在多年后回忆它的同时更乐于把它看作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美丽象征,只可惜当年的我不太欣赏这种宁静,我当时真希望小妖从我们来时的山间小道上突然出现,给我们带来笑声、食物和惊喜。但是后来我就被我崇拜的小舅完全征服了:这天他足足钓了一网兜草鱼鲤鱼,下午时分我也成功钓上两条,我高兴得大喊大叫;小舅随后懒散地在岸边草坪上给我玩起他拿手的空心筋斗,紧接着打了一路抒展凌厉的长拳,等他身上的热汗消退之后,他脱得只穿一条裤衩一头扎进水库,痛痛快快游了三个来回。

  在返回途中,我们高唱着电影《知音》的插曲。

  那天傍晚小妖让人高兴地不请自来。她帮助我们把所有的鱼刨好洗净。小舅真诚地邀请她跟我们一起晚餐,小妖答应之后又返回宿舍给小舅捧来一罐咸菜。我们做了一锅丰盛美味的糊辣鲜鱼汤,后来小妖又帮助小舅把所有的碗筷洗好收好。她动作麻利漂亮,从头到脚流露出少见的干练潇洒。我暗暗思忖,小舅如果找她做女友该多好啊,小舅这个人书生气太重啦,做事也没什么主见,而小妖多么具有大将之风,她一定可以给小舅的生活带来巨大变化,没准将帮助这个愣头愣脑的穷书生飞黄腾达。但是小舅偏偏对小妖视而不见――更让我困惑的是,小妖如此优秀的女人怎么会看上我其貌不扬的小舅?仅仅因为他人缘好、有才气?

  小妖送给小舅的一罐咸菜很快就被那些经常聚集到小舅宿舍的工友们瓜分一空。他们自然会打听这是哪里来的咸菜,小舅含糊其辞,但他们都能准确猜出它的来源,小舅只是微微一笑,提高嗓门说:有吃的你就好好吃,问那么多干什么!

  在我的记忆中,每周出现两三次的小妖逐渐变成小舅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一个生动的影子,带着她特有的女人气息和爽快利落出入小舅的宿舍以及小舅不尴不尬的生活之中。我猜想小舅在多次失恋之后肯定考虑过要和她好。但他们就是阴差阳错。我曾经听到母亲和小舅探讨他个人问题时的对话。小舅坦承小妖更像他的一个亲人,而不是一个恋爱对象。

  1993年之后,当小舅正式调离油库工厂,来到昆明重机场当了一名工人,小妖仍然会抽空从杨林专程跑到昆明看望小舅,即使小舅在新的环境中又结交了新的女朋友。

  现在我先说一说这个叫张月兰的女人。当小舅调到重机场的时候他已经错过了生命中最珍贵、最应该谈恋爱的梦幻年华,他已经34岁。此前我的大舅,母亲们一直在不遗余力地给他物色对象,但是小舅和这些女人的交往通常不超过两个月。一个越来越尖锐的问题被提出来:放着小妖这样的好女人不找,他到底在瞎忙活什么?这个叫张月兰的女人的到来似乎恰逢其时,刚好在大家都认为小舅应该结婚的关口,她经人介绍,突然出现了。

  关于小妖的问题,那时刚上大学的我认真问过小舅。他的回答仍然模棱两可:她家条件很好、追她的人也很多、那么多年,我们只是朋友……

  他的回答真让我失望。有一点是肯定的:在我10-18岁之间的隐秘岁月中,远在外地忙于学业的我已经远离了小舅的生活,我知道他又零零星星谈过两三次恋爱,我知道他一度迷上了佛学和草医,也知道他试图通过研究风水和八卦让自己的艺术气息与一个开始急功近利的时代完成对接。他一度变得神神道道、难以接近。有哪一个女人能容忍一个过分倚重内心生活的老工人呢?

  张月兰是重机场会计。她身材壮硕、皮肤黝黑,谈不上任何美感。我不知道小舅怎么挑来挑去挑了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她比任何一个小舅的前女友们都让人缺少亲切感。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我家里。小舅把她带过来吃饭。张月兰大大咧咧地做了自我介绍,她的话题围绕厂里一些无聊的鸡毛蒜皮,话中居然带着粗口。我和父母在吃饭过程中不时偷偷交换鄙夷的目光,小舅却视若无睹。吃完晚饭,这个粗糙的女人甚至没说一句主动洗碗的客套话,她直接撂下筷子来到客厅,甩掉拖鞋坐进沙发,自己打开电视搜索频道,然后把茶几上的的零食一扫而空。

  一个月后他们再次来到我家。由于是周末,母亲极力挽留他们住下来,第二天再走。他们同意了。小舅睡我的的床,我睡沙发,张月兰则睡客房。夜里,我被一记尖叫惊醒了。我迷迷糊糊坐起来,我听见叫声在继续,它尖锐而夸张地充斥在深夜的黑暗之中。我穿好衣服冲出去,走廊上的灯光已经亮了。我看见穿着整齐的小舅站在卫生间和客房之间的过道上一动不动。他身后客房的门打开着,我无法看清房间内部,但是我听到张月兰在大喊大叫:妈的,我们只是男女朋友,你想干什么?别以为在你姐姐家我就怕你!父母房间的灯亮了。所有的人都走出来。小舅面无表情,他立即把张月兰房间的门带上。我只是起来上一趟厕所。他解释说。你误会了。他大声说。张月兰不依不饶,误会?妈的,我误会?你深更半夜不睡觉你想干什么?上厕所?鬼才相信!

  张月兰穿好衣服裤子执意要走,我的父母拼命挽留,否则小舅的脸面就丢大了。张月兰终于停止诅咒和喊叫,答应天一亮再走。小舅只能灰溜溜回到我的房间,一言不发。我凑过去,看见小舅和衣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窗外的月光将他的轮廓勾勒为一个瘦小的死气沉沉的剪影,仿佛镶嵌在黑暗深处的黑暗本身。这一幕足够让我牢记一辈子。

  我只是上厕所。他说,我发现她没有关门,被子也没盖好,就想走过去帮帮她……

  我相信你。我说。

  小舅默默叹气。我明天就跟她分手。他说。

  果然,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这个叫张月兰的女人。后来的事实让我惊讶:他们居然已经谈婚论嫁,这样一个粗俗可鄙的女人居然和他交往了4个多月,创造了小舅自翘鼻子以来最长的一次情感经历。我问过他怎么就看上了这样的女人,他还是摇摇头,稀里糊涂地摇摇头。有的事情我根本说不清,他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对吧?

  但我更愿意把这次经历看作小舅对于我们所有人为他的感情问题着急上火之后的一次盲目回应。

  他更令人惊讶的女友还在后面。

  时间推向1998年,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一年。小舅年届40了。我常常为小舅的情感经历深深困惑,这么多年来,他越来越心安理得、慢条斯理了。面对家人和朋友压力的小舅已经懂得怎么泰然处之,难道他打算一辈子单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告诉我他过得一切OK,他的生活不需要什么女人,他一个人照样可以生活得有滋有味。如果女人不是给生活增光而是添乱的话,单身一人又何妨呢?或者说,如果现在的悠闲生活实在让人惬意的话,何必非得物色一个女人来彻底改变它呢?他告诉我他的钓鱼技术现在好的不得了,他经常溜到厂子后面一个私人鱼塘去赌钓,从早到晚――10块钱钓一天,而他总是那个钓得最多的家伙,他经常让鱼塘老板"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年的时光过得飞快,转眼间他所有的工友们都为人父母,也都作鸟兽散,先后离开了从前的油库工厂,各自消失在忙乱的毫无规律的庸常生活之中,我自己都谈了两次恋爱、换了两个女友了,我可怜的小舅居然还在原地踏步。1998年间一个值得振奋的消息是,小妖离婚了,据说仍然是为小舅的原因离的婚。她的丈夫就是小舅的工友,当他们从油库工厂撤离来到昆明,她就像一株玫瑰花被拔离了从前的土壤,她感到很不适应。归根结底,是她丈夫背着她有了别的女人。她的态度非常坚决――把这个消息带到我们家里来的小舅莞尔一笑,说,她的丈夫后来专程跑到我们车间来找过我,说他结婚以来一直无法容忍小妖对我的念念不忘,他实在想不明白她中了什么邪,居然喜欢你喜欢了那么多年!就因为你会几下三角猫的狗屁功夫?

  小舅哈哈大笑。他有点得意。

  小妖当时在一家事业单位下设的服务公司工作。我重新见到她是在小舅讲述了她的故事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她和小舅一起来我家了――这回我们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和小舅这回算是好上啦。可是他们还是像两个好朋友,小妖毫不避讳地张罗着要给小舅介绍他们公司的漂亮员工。小舅的态度仍然是模糊的,甚至是无聊的。我一个人,早习惯了。他说。

  小妖再也没来过我们家。

  那之后的第三周,他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新女友。她长得很漂亮,楚楚动人地站在门口,但是当她挪动身体往屋里走时,我们惊呆了――她的右腿明显比左腿短了很多,她蹒跚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小舅的身后,走进了我们家的客厅。

  小舅向我们介绍:这是赵娟,在中药厂工作。对这样一个水灵灵的美女,我们全家没有任何准备。事先他也没向我母亲说起过。如果抛开小赵那条大约短了10公分左右的右腿不论,她真应该算是少见的漂亮,能看到白皙皮肤下面细腻清晰的淡蓝色血管,她漂亮挺拔的下巴两侧分别有两道浅浅的细褶,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韵味。她低头吃饭的样子让我想起小舅的第一个女友马扬,她话不多,矜持而娇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担心自己缺乏深思熟虑的语言一旦说出来会让所有的人难堪。小舅介绍说赵娟在中药厂的包装车间,每天手工糊100多支治疗小儿咳嗽的中药盒子。工作不算累。

  那天的小舅一直在努力尝试让谈话的气氛愉快起来,但是那条无法避开的短腿仿佛横亘在半空,让我们欲言又止,把想说的话颇费思量之后再小心地、虚张声势地表达出来,以显得我们对她的十足重视。这反而使赵娟越来越拘谨,后来她每说一句话都会微微脸红,以最简单的方式回答我们无关痛痒的寒暄和询问。当他们全部坐到沙发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妈找了一个机会把小舅叫到厨房。我跟进去了,听见我妈一阵苦笑,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疯了?她说。你再差也不用找一个残疾人吧?

  小舅沉默着,站在门口,手指在门框边上抠来抠去。

  她是很漂亮,但她即使比那些香港大明星还漂亮,也换不来那条腿。你清醒一点!

  我们处了一个多月,还好。小舅说。她的性格很好,对人很宽容。对我非常好。

  再好,妈的,她再好也是个瘸子!我妈居然骂了出来。

  我知道。小舅低着头。

  你千万不能头脑发热。你想想看,谁会同意你娶一个瘸子?你比谁差在哪里?好好想想吧。该你急的时候你不急,不该你急的时候你瞎急。

  他们都说小赵不错。

  谁们?

  我的工友。

  他们是挖个火坑让你跳,要看着你丢人出丑。我妈急了。我们是你亲人吧?你是听我们的还是听你那些狐朋狗友的?

  小舅没说什么,默默转身出来,回到客厅里,挨着赵娟坐下。

  他和赵娟的爱情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果然,这段草率而颇具戏剧性的爱情最终以分手收场。我爸妈都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小舅自己是不是也松了一口气。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来我家,出于关心,我妈每周给他打两次电话询问他的个人问题,他的回答是希望安静一段时间。一个周末我给他打去电话,小舅肯定地告诉我,他现在正埋头研读 、和 ,他心境如水。另外,他打算把年轻时苦练的外家拳心得渐渐用到内功的修为上面来。最近他还调配出了一味清凉去火的好药,深得工友推崇……

  小舅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与想象、现实与虚构之间产生了某种无法厘清的复杂纠葛,我实在搞不明白从1970年代一路走来的小舅怎么会在爱情之路上如此跌跌撞撞。他周围的朋友们早就成家立业了,他还在等待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曾经如此受欢迎的好男人继续等待?他仅仅是因为迷恋佛学才怠慢自己的?还是他刻意怠慢自己(希望看一看接下来能发生些什么)才装模做样要研究佛学?小舅的容颜在我似是而非的记忆中渐渐老去,他秃了顶,他眼角泛起皱纹,他不再年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带领我一路疯跑到后山水库钓鱼游泳的小伙子了。

  此后小舅还跟一个卖汽车配件的富婆相处过一个月,跟一个性情温和的离过三次婚的仪表厂女工处过三个星期,跟一个34岁的幼儿园教师相处了一段时间。但是她们全都无疾而终。1999年的时候小舅谈过一段更离奇的恋爱――那是远在嵩明的大舅给他介绍了一个单位职工,他们俩仅仅见过一面,此后书信往来。按理说,小舅对这段感情的预期是不错的,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种"红颜知己"的温暖。她细腻温婉的文笔真让小舅惊讶,而他也在搜肠刮肚展示自己积蓄多年的才华,把每一封信都写得漂漂亮亮。他们在信里探讨人生、理想、未来、文学、改革、爱情和亲朋好友。两个月之后,他们见了第二面。见面的感觉都还不错,只不过信纸上的理想和文采在现实面前突然隐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尴尬和陌生感。

  第三次见面又是两个月之后。他们后来在信中约定一个星期之后见第四面。那是一个晴朗的礼拜天早晨,小舅如约前往昆明和嵩明之间的中间地带:杨林。地点是一个小舅当年非常熟悉的一家酿酒厂的大门口。但是那天他从约定的下午两点一直等到傍晚六点,始终没有看见她的身影。他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打到她的办公室,但这是徒劳的,电话在周末的下午空洞地响了很久。她当然不在那里。她应该在出来的路上,那为什么迟迟不到?她有别的急事来不及通知他吗?或者,她出什么事了?……小舅不敢往下想。他告诉我,他一度动过搭车去大舅单位看一看她的念头,但是很快就放弃了,他想万一是她不愿意赴约呢?他没有足够信心前往仅仅15公里之外的她的住处。下午6点30分,他坐上一辆返回昆明的班车。

  星期三的时候他意外接到了她的电话。她问他为什么不赴约。小舅懵了。他重新说了时间和地点,并解释说自己等了她四个多钟头。她在电话里一声长叹,说她也等了他四个多钟头,但她搞错了地方,她去了著名的杨林肥酒厂――而小舅根本就没有写明白。对那一带了如指掌的小舅怎能料到其他人并不像他那样熟知地形呢?

  你星期一就该给我一个电话。小舅说。

  我星期一也在等你的电话。她说。

  他们沉默了很久。

  他们没再见第四面,虽然她写信来问他什么时候再见,可是小舅主动放弃了。他告诉我,他和这个人一定没缘分,那次关键的失误一定是上天安排的,万事不可强求,这样的爱情,不谈也罢。

  后来她主动来过两封信,小舅都没回。她知趣地从小舅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

  接替她的是小妖。

  这么多年过去了,小舅和小妖仍然保持联系。小妖离婚之后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看来是在整理心情,以免给周围的人留下什么话柄。大约过了半年她才重新找到小舅,像一个崭新的朋友和哥们对他嘘寒问暖。要知道小妖所在的那家服务公司距离小舅的重机厂非常远,她每次启程前去探望小舅正好由南到北穿越了这个城市,她需要转3趟车,再步行15分钟,总共需要两个多小时才能顺利抵达。但是她经常抽空过来,给小舅洗衣服做饭,天黑之后启身返回。大多数情况下小舅也用他的破单车把小妖载到市中心的28路公交车站上,天色已经黑透了。小妖总是在车窗里冲他挥挥手,随后和这辆沉重的公交车一起消失在昆明的夜色之中。

  小舅还是不准备接纳小妖。尽管在我看来那么多年过去了,除了眼角多了几条鱼尾纹,小妖几乎没什么变化。小舅还是执拗而愚蠢地把小妖定义为好朋友,老同事,而不是直接可以发展和转化的恋爱对象。他的想法让我们所有人感到费解――难道从友情移植过来的爱情不是最可靠的爱情吗?我妈曾经问过小舅,是不是他嫌弃小妖离过一次婚,小舅坚决否定了。他又不是没跟离过婚的女人谈过短暂的恋爱。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啊,小舅一声长叹,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我就是对小妖爱不起来呢?

  小舅和小妖保持着无话不谈的朋友关系,他对所有的相亲对象和短暂的交往史都没有隐瞒,而她甚至还经常给他出点主意。当小舅和那个写信的姑娘彻底没戏以后,小妖再次穿越昆明来到小舅的单身宿舍。她开门见山:喂,你就不打算挽回一下吗?人家可是个才貌双全的好女人啊。

  小舅摇摇头,算了,缘分不可强求。他说。

  你真蠢,你真的蠢到家了。小妖说。

  你不明白。小舅说。我如果跟她恋爱结婚,岂不是两地分居?把她调上昆明?我没那个本事。

  不算远啊,坐班车也就1个多小时。

  太远了。小舅说。

  你真是个窝囊废。小妖说。那么多年了,我还真没见过比你更窝囊的男人。

  小舅狠狠瞪着她。

  小妖笑了笑,现在呢,现在你是不是考虑一下,跟我谈一回恋爱?

  小舅还是笑笑。他最终还是摇摇头。我们两个也太知根知底了。他说。

  试试吧。她坚定地说。

  小舅半天没吭声。在送小妖返回的途中,他们一声不吭。从重机厂前往北站的28路公交车站的狭窄公路颠簸不堪,他们只能听见单车咔咔喳喳、叮叮当当的响动声,小妖紧紧攥着小舅的衣角,一只手揽着他的腰。小舅紧咬嘴唇,周围晃动着不断驶过的汽车灯光和乱糟糟的喇叭声。这个混乱的尘土飞扬的世界真让人沮丧。天知道小舅在半小时的行程中到底想了些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当他们抵达车站的时候,他坚定地阻止小妖跳上一辆刚刚驶来的28路公交车。

  等下一辆吧。他说。

  小妖有点惊讶。

  你在我宿舍的时候,我是说,你提议我们……

  我提议们试试吧。小妖说。

  那就试试吧。小舅说。

  小妖在随后的两个多月里尽可能抽出时间穿越城市和小舅约会,小舅也去过小妖那里,但为数不多。他好像更习惯小妖往自己这里跑,也习惯了她帮着自己洗衣服做饭。他告诉我,小妖越来越像自己的一个亲人了。那段时间我们全家人都为小舅松了一口气。我们都希望贤惠、开朗、体贴而秀美的小妖最终成为小舅的妻子,我们都盼着他们赶紧定下日子结婚成家的那一天,我甚至暗暗祷告,祈求老天爷或者小舅笃信的佛祖能保佑小舅最终和小妖出双入对、白头偕老。我暗自认定,小舅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上划过一个巨大的圆圈之后终于重新回到起点,这才是合情合理的人生。

  但是三个月之后,小妖和小舅的爱情再次戛然而止。这一次是小妖提出来的,她在那个周末夜晚一路痛哭着离开了重机厂,她没让小舅送她,也没有搭乘任何一辆从重机厂开往北站的小巴车,她独自一人顺着黯淡崎岖的下马村公路大步往前走,泪水源源不断。她后来告诉我她这辈子都没这么哭过,这么伤心过,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她不久就误入一个零乱的村庄,遭到几个醉酒农民的调戏,她这才止住泪水,赶紧返回公路搭乘了一辆出租车。小舅告诉我,那天夜里是不完整的,他真切感受到人生之中令人极度懊恼和无奈的另一面,而此前他从来没有类似感觉,即使和翘鼻子的分手都没有让他领教到感情让人如此疼痛的滋味。我想其实小舅内心深处是爱着小妖的,可是当他像被手指划伤一般随后才明白过来,那就太晚了,也就太疼了。

  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小舅对他的外甥绝对不可能全盘托出,直到我26岁那年在武城路上巧遇小妖时我才了解了全部真相。当时已经44岁的小妖依然风韵绰约,穿一件风格独特的具有浓郁民族气息的桃红色外套,长长的头发向后梳了一只高高的马尾,露出只硕大的耳环。在我看来她比20年前还要漂亮,浑身上下流露出洒脱温润的女人气息。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她惊讶地长大嘴巴,随后给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她身上的幽香令人沉醉,也让我百感交集。小苹果,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她说。那时候你只是个小不点,你像条跟屁虫一样跟在你小舅屁股后面。她笑了。

  我老了。我说。

  你这是在羞辱你的长辈吗?她瞪着我。

  我赶紧道歉,她连连摆手,随后紧紧攥住我。你小舅怎么样,还好吗?

  他?还那样,一个人。他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

  小妖的眼里让我看不出任何忧伤。她只是轻轻叹气。

  你小舅年轻的时候多讨人喜欢啊,他脾气那么好,那么有才气。为什么就是碰不上一个好姑娘呢?小苹果,你说为什么?

  不,恰恰相反,你说他碰上了那么多好姑娘,比如你,小妖阿姨,他怎么就不好好珍惜呢?

  小妖笑了。你小子现在会说话了。

  我问她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这两个好好的一对恋人突然分开了。小妖哈哈大笑,突然很直接地问我,你有女朋友了吧?我说有。她点点头,压低声音说,你肯定把人家睡了吧?这个问题让我猝不及防。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脸憋得通红――我向来没有在长辈面前讨论性的任何经验。你这就是默认了。她说。我没吭声。小妖拍拍我的肩,没什么,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这很正常。

  随后她告诉我,那天傍晚她主动提出留下来不走了,但是我的小舅居然严词拒绝,并说了几句本不该说的重话。他说什么都行,但是他不该说我这个离过婚的女人不正经。你小舅从内心里看不起我。他心里一定有个疙瘩,认为我离过婚,根本配不上他……小妖说,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你的小舅从来就不爱我,从前没爱过,现在不爱,将来也不会爱。他这个人,或许谁都不爱。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还记得你小舅的那些女朋友吗?

  我只能记住他从前的那些。

  马扬,你还记得吧?

  我点头。

  那是多好的姑娘。

  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神秘夜晚,之后第二天他们就突然分了手。我全想起来了。小妖为我揭开了谜底:当天晚上小舅送马扬回宿舍,他万万没料到马扬居然把他车出来的那把精致的小刀偷偷揣在了口袋里,直到小舅打算道别时她才把它掏出来。小舅被吓了一跳。马扬说,希望小舅把这把刀送给她,如果将来小舅找了别的姑娘,她就用它割腕自杀。小舅吓坏了。年轻的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狠话。他对此毫无经验,也缺乏明确的判断。在小舅看来,一个身处爱情之中的女人怎么能提前预想爱情之后或失去爱情?怎么能对一切后果进行如此周密可怖的安排?他立即退缩了。他觉得他无法把握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无法把握爱情和将来,无法把握自己。他从她手里收回了那把刀,他铁青着脸,认为他们不可能再好下去了。

  小舅就这样错过了马扬。

  翘鼻子走的时候我去车站送她,我还在劝她是不是再考虑一下留下来,我说你小舅多么舍不得她……她哭得一塌糊涂。她最后告诉我,她这辈子真没见过像你小舅那么狠心又那么懦弱的男人。

  我们站在熙熙攘攘的武城路中间,似乎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的记忆被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小舅的爱情片断反复冲刷,而过去的短发小妖与眼前的长发小妖也很难完全重叠。时间打碎并重新组装了一切。一种无法言喻的伤感犹如我身后的一栋29层高楼投下的沉重阴影,它倏然袭来,让26岁并且已经谈过几次恋爱的我没法搬动它、趋散它。我们简单聊了点别的,最后小妖像从前那样摸摸我的头顶。小苹果,你多保重,代我向你小舅问好。她说。记住,一定要好好对你的女朋友。

  小妖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我在小舅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乎断绝了音讯。跟小舅分手之后不久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10多岁的浙江男人,并于1999年底移民去了澳大利亚。我和她的不期而遇是2001年的10月,只有天知道,那是不是小妖最后一次或者唯一一次返回昆明。

  去年夏天,恰逢公休的我约小舅重新去一趟杨林油库工厂的后山水库钓鱼。小舅立即答应了。我跟朋友借了一辆老式桑塔纳,在一个星期六上午把小舅和他极其精良的钓具接上车。我们从高速公路直插嵩明,再从323国道直奔杨林,所用时间不过一小时。从当年熟悉而陌生的一条土路驶入油库工厂厂区时,我明显感到小舅激动起来,他不停地指指点点,似乎我完全就是一个局外人。其实我的心情同样澎湃汹涌。我似乎顺着一条纤细柔和的小径返回童年,我看到小舅年轻时的模样,我们嗅到从车窗外扑面阵阵涌入的略带苦味的青草气息。我把车停在厂区门口――这已经是一个再也无法进入的工厂,它早就在1990年代后期被彻底废弃,从前的厂房现在仅仅是一个木材加工厂的仓库了,它远比我记忆中的样子小了很多,从前距离厂房不远的两栋宿舍楼早就被拆了,那里杂草丛生,连日的降雨在废墟上形成一块篮球场大小的水泊,一群蜻蜓在半空中飞来飞去,水面上的反光刺疼了我的眼睛。

  我和小舅在挂着一把大铁锁的门前站了很久。后来我们回到车上,往后山方向开,但我很快发现车子根本无法在越来越狭窄的泥泞小道上通行,只能把车停在半山坡上,循着当年的记忆往里走。一切都改变了,山路两旁的桉树已经又高又密,林间杂草深及膝盖,每走一步都很吃力。最后我突然发现我们很可能迷路了。我们已经找不到准确的通往后山水库的方向。

  小舅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坚决地说:没错,一定是这里,笔直往前,下了山坡就是。

  我们穿出树林,顺着山坡一路向下。山谷被劈开一般突然显现出来,我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了:这里的确就是当年的后山水库,但是水面不再汪洋丰沛,这里的水大概只剩下当年的五分之一。你甚至已经看不出水位退缩之后丑陋的湖床,它的堤岸在时间作用下自自然然地皱缩着,甘愿把势力范围一再缩小,缩到它自认为安全可靠的水流边缘,用流沙和石砾驻守最后的水面;薄薄的水岸甚至是漂亮和圆润的,一道半圆的弧一直延伸到山脚,弓状腹部长满鲜艳细碎的野花。但即使是傻瓜也能看出来,这里再过若干年即将蜕变成干涸而毫无用处的水洼和泥地,谁还能够想象20年前它波澜不惊的开阔和清澈?小舅在岸边呆站了很久,我看见他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用力扔向湖心。它几乎没有激起一丝浪花,也没有一丝回响。小舅默默地站着,一动不动。我顺着逆光方向悄悄打量头顶微秃的他,我突然发现这个45岁的男人如此苍老陌生。

  我们回去吧。他终于说。

  回去的路上我小心地跟他探讨他从前的女友们、他扔在这里的年轻岁月、他的爱情。小舅的回忆坦诚而无奈。对每一个从他身边掠过的姑娘,他仍能精准叫出她的名字。但他最后的结论却归结为一个字:命。这就是我的命。他说。我们穿出嵩明县城之后开上高速公路,路边的指示牌、树木和防护拦之类东西飞速掠过车窗。你看,当年我们在油库工厂的时候,做梦也没想到这里最后能修出一条高速公路,做梦也没想到,后山水库就块消失了。他说。

  这是必然的。我说。世界每一天都在变化。

  所以,一个人不认命是不行的。很多东西命中注定,际遇唯所遇,循环不可寻。你懂不懂?

  我摇摇头。一块高大的显示急弯和陡坡的黄色三角路标从车窗上方一晃而过。发动机低低的轰鸣让人心里踏实。但是有的事情明明是可以争取的。我说。比如马扬、翘鼻子、小妖……

  你不懂,你真的不懂。这就是命,不然你现在就不会和我谈论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当初你随便抓住她们其中一个,我们今天都不会为你瞎操心了。

  小舅半天没说话。他扭头看着窗外。一朵洁白的云彩在车窗正前方的天空中缓慢变化着,它像只老虎,很快又变成一头奶牛。

  我会结婚的。很快。他说。

  当时,我以为小舅只是开玩笑。

  但是今天,也就是距离我们故地重游不到半年,我的小舅终于正式宣布结婚了。他已经45岁零10个月。在我看来他已经在危险的单身轨道上滑得足够遥远,遥远到我们必须在他身后像打量一个异物般打量他(而不时急不可待地拯救他)。结婚地点就在我们重机厂对面一家叫宏兴的餐馆。小舅在电话里说。你们早点到吧。

  我感到紧张――我实在无法形容自己的心境,似乎小舅终于我长长吁了一口气,但又为这场陌生的婚礼感到担心。这是真的吗?我恍惚起来,随后想起我甚至没见过我的小舅妈。他这次的恋爱和结婚来得太突然,完全不是从前小火墩汤的路数了。我妈说他在两个月前认识了这个女人,很快就敲定了结婚的日子。某个周末他把她带到我们家让我父母过目的时候我刚好出差了,错过了在他婚前见见他未婚妻的机会。我实在无法想象谁做了小舅的妻子,换句话说,做了小舅老婆的女人究竟什么样?

  很老,又老又丑。我妈在我们前往重机厂的途中悄悄告诉我。离过婚,农村户口,没工作。天啊,我和你爸,你大舅,谁都想不通他挑挑拣拣20年,居然挑了这么一个没人要的女人!我妈满脸凝重。在公交车上不住唉声叹气。

  你们为什么不制止他?我说。

  制止他?他都45了!我妈说。

  车窗外面,正在整修的龙泉路坑坑洼洼,漫天飞舞的尘土随风涌进车厢,车身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摇晃,四处弥漫着刺鼻的汉臭味和热辣辣的灰尘气息。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们必须穿过这样一条几乎无休无止的糟糕道路参加我小舅的婚礼。一路上我们不再说话,我打量着车窗外面混乱、陌生的一切,想象小舅的所有女朋友们――马扬、翘鼻子、小妖……她们依次穿行在这条无穷无尽的道路上,她们在飞奔,她们奔向遥远的未知,奔向一个满眼青翠、绿茵环绕的山谷,一个只有在他们记忆中才能复现的后山水库,她们掠过了小舅20年的宝贵青春和无趣的生活,她们是小舅爱情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我看见她们依然年轻貌美,她们的表情果敢坚定,她们以小舅这一生之最大遗憾的身份集体取笑着一个秃顶、臃肿、穷困的老工人,一个昔日神采飞扬的大才子……

  我的鼻子微微发酸。

  我们在龙泉路尽头的小坝路口下了车,终于在黄土飞扬的街角找到那家宏兴餐馆时,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这是昆明任何一个城乡接合部都能找到的门面漆黑、破败、油腻腻的街边大排挡,这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走进来点一个麻婆豆腐、青椒肉丝吃得满嘴油花的路边餐厅,但这里绝对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场所。

  我哭得唏哩哗啦。我妈、我爸、我妹三个人惊讶地盯着我。我看见大舅一家从餐馆里走出来向我们打着招呼,他们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我没吭声,任由泪水滚滚而出。

  接着,我看见了这对新人,他们手挽着手,从漆黑的餐馆深处走到门外。小舅居然没穿西装,他还是穿着他的黄色甲克衫,只有贴身的白衬衫是新的,白得刺眼。我看见新娘穿了一件喜气的红色外套而不是雪白的婚纱。我看见她瘦瘦的身体在阳光下绷得笔直,尖细黝黑的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她看起来年龄与小舅相仿。我突然发现,她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又老又丑,她手里居然攥着1980年代小舅一手制造的那把漂亮的小刀,那么多年过去,它仍然像把新的,半月形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一边冲我们打招呼,一边用它熟练地削着一只又圆又大的红苹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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